贵人

tips:狗O私预警,民国青年故事

---------------------------------

人说世间四喜,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但与我而言,人生最大的喜悦,应该是有过一位好老师。

 

先生姓盖,第一次见他距今也有廿载。那时他应是而立。穿着靛蓝的长衫,戴着掐金丝的眼镜,瘦瘦高高的,看上去很斯文,十分小资的派头。小城里见不到什么人,偏生先生是很端正的相貌,人又温敦,城里的姑娘没有不爱他的,但他从不去惹,还不停推脱。这便犯了众怒,毕竟男孩子嘛,总会有知慕少艾的时候。若再看见一个少艾带着一群少艾跑去找自己的老师,谁受得了呢?于是便有人提议要给人家点颜色看看,不想被拾掇个正着。

 

那天先生讲历史,是乾隆的故事。他讲课好听,同人说书一样。但当年时值危难,大清早亡了,还提它做什么呢?封建的历史如同笑柄糟粕,像极了城南返乡的那个老太监。日复一日地讲着老佛爷,殊不知便是他的佛爷亡的国呢。“老子也曾阔过”、“那些东西搁从前看便是粪土”,很有些鲁迅笔下阿Q的感觉。于是私底下便有人笑了,课上当面提那个城南的公公,暗戳戳指摘先生食古不化。但他也不曾生气。只是同我们讲说:不要鄙夷,同你们讲清朝是要你们学好的。你知道,乾隆皇帝曾在太和殿立匾“建极绥猷”,意思是人立身于天地间,要上对皇天、下对万民。豪杰啊,古往今来不少,圣人却不多。人生实难,若一个人生平能做到这四个字,也很了不起。

 

先生在黑板上写下那四个字。板书是极端正漂亮的行楷,落笔沉静而温柔,回过头来扫一眼,目光也是深沉而平淡的,像是一泓清泉,流过我们刚才那点对旧朝的偏狭。

 

从前我的老师讲做事之前先学做人,处世之道在于明达,就是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为何做。前人的教训,不论好坏,总有意义。

 

由此在没人闹他的笑话。事实证明先生的眼界与胸怀确和我们不一样,尤其是相处一段时间后发现他所表现的风度、体味他所教的道理学问后,愈觉他身上从容不迫、处变不惊的态度之难得,他永远是风轻云淡的,同活水一样吐故纳新。那一我才意识到我们还有很多东西要同这位先生去学,但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磨出那一身气度呢?随着与他的相处,我愈发好奇,时刻都想知道这位先生的过去。

 

但我没想到会那么快便能得偿所愿。

 

一九三零年的夏天我们毕业。长久的萧条下也分辨不出经济是否算好,禁酒令还在持续着,讲了许久的币制改革只怕胎死腹中。但我们还是高兴,即将投身更广阔的天地总是叫人兴奋,学习小组还会迎来更新鲜的血液,它会唤醒更多的人们,唤醒他们一起拿起枪、笔,以御外侮,重拾尊严。先生也高兴。那天他请客,桌上没有酒,单做了一桌好菜,还说,我们算他第一批带出来的学生,不论如何,他这一顿也是该有的。席上不论关系,自此都是同志。慷慨陈词不敢,便以茶代酒,敬未来吧。

 

那顿饭真是一辈子都难以忘怀,席散后我终于忍不住问他,怎么想着就过来了呢?先生笑了,眉眼里的水漾起一滩涟漪,但我看得真切那里面也不并是欢乐的笑意。可他还是毫无保留的告诉了我。

 

那是十三年前的事了。他当时还在婺源,时值动乱,家里勉强有些银两,托了关系将他送去德国念书。去德国要走水路,从法国再转火车。路程极长,途中认识了一位朋友,相谈甚欢引为知己。后来才知二人竟是校友,也算是同学之谊。虽然那位长他一岁,但不巧他父亲早年做过朋友的私塾,于是也就认了师兄弟。此后相互扶持了一段时间,他们同修经济,后为了节省开销校舍也租在一起。那可真是位贵人,两人搭伙平日里都是他这师哥洗衣做饭,断不敢叫师弟来做,否则顿顿德国酸菜配猪肉只怕要面如菜色。

 

当时他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了怀缅的样子。先生样貌好,但平常不爱笑,这是我为数不多见到他笑的样子,弧度不大却很温和。他说,那也是苦中作乐,只可惜好景不长,毕业回国后的日子并不好过。那些年不安生,一五年袁复辟帝制的那场风刮得厉害,东风和西风、百姓和官府撕咬着,游行的士农工商对面是长枪短炮。但你知道,革命、权利,都是要流血牺牲的,一切都是要靠兵马去争、去填银元、丢性命的。

 

这不是最好的年代,它没有给予我们足够的时间去谈感情、谈理想,一七年上海那次大罢工,记得吧?

 

记得。

 

他笑了。嘴角的弧度更加明显,看上去是那么的亲切和蔼,却让我感到一种由衷的悚然。一阵阴寒如同跗骨之蛆爬上我的脊梁,我很难想象当年流血漂橹令人谈之色变的事件里会有这样一个温敦沉静的影子。很可怕呀,相处三年我才意识到我的老师从来不是一汪清泉。他是江河湖海,有风平浪静,也有巨浪滔天。

 

但他没再说话,只是吸了口气,我听见先生发颤的声线缓缓地,缓缓地吐出一句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他垂下头,颤抖的声音如同钢锯,一寸寸锯开我的心脏。剖心析肝,我能想象到一种疼痛,一种剥离后的落寞空虚。于是隐隐有了猜测,青帮、老袁、外国人,夹缝里生存的上海人,那些热血的流离的青年学生,在鲜红的长街上构成一幅浓烈的画面。铁丝网上满是钢刺,一圈圈地盘绕在木制的栅栏上。栅栏外是成百上千悲号愤慨的民众,栅栏内是冷眼旁观架着长枪的士兵,洪流般的人潮被冰冷的火炮阻拦,一个愁白了头的青年站在死人堆旁,站在游行队伍的最前面高呼。千万人应和、千万人恸然、千万人高举右臂呐喊公理、人权、尊严和自由,是打不倒、杀不死的!

 

而那一晚之后,青年不在。

 

我的眼眶酸痛热胀,直冲口腔,恨不能剖开胸膛哀嚎。我知道,我不该问,可还是止不住的问了句然后呢?

 

然后?他再抬头时依旧是那副淡然的样子,一切都收敛了起来,他说然后就是不了了之,蕉叶覆鹿。

 

果然。可即使有所预料也还是慨然,觉得先生的遭遇实在委屈,万众一心众口铄金竟不能拉此君下马,那些阴枪,那些卑鄙腌臜的子弹,怎么就能如此轻易地穿过青年的身体,剥夺一位志士的性命?

 

先生的手一顿,跟我讲时局所迫,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我不懂,更觉愤懑。还想辩驳是否事实公理在时局面前也只是空谈?但先生那眼神太陌生,太复杂,深潭一般的眸子里暗流涌动,不甘、悲哀、彷徨、平静,他也在愤懑吗?十三年后还是那样的感受吗?可他的眼神里饱含着沧桑与衰老的水花,像一个目睹死亡、即将死亡的老人。我读不懂,也不敢再追问下去。事后觉得,想必先生一定有他的原因,我一个外人又如何置喙呢?而到后来成人自立,走过许多地方后才明白:哦,蕉叶覆鹿,原来芭蕉还有那样的典故,原来那些笼罩在先生身上淡淡的愁苦叫做怀缅,原来人活在世上断没有独立一说,生计、理想,此间种种是那样的不自由。

 

可他又在怀缅谁呢?那些年在先生家蹭饭,餐桌上总少不了一道问政山笋。箨红肉白,美极了,是后山上的笋还有南方的腊肉火腿吊出来的鲜味。我常馋这一口,学业便更主动些。先生知道,也不曾笑我,只说有念想是好事。后来走南闯北,过徽州时才知道这竟是味思乡菜。记忆里鲜美的羹汤是婺源的江水,有着和先生一样温润平和。去年回许昌时我又去拜访,席间先生仍做了那道菜。于是我问他是不是想家了,这么多年怎么不回去看看,但先生只是摇头,他说离开那里好多年,记忆早模糊了。思乡太奢侈,顶多也就是缅怀故人。

 

闻此再难举箸,我又无端地想起了早些年先生提到的那位师弟。鲜甜的羹汤竟有了别的味道,苦味、酸味、涩味,五味杂陈。先生做菜,是在怀念那位故人吗?中午时下了雨,缠绵悱恻,湿润了窗外的翠竹芭蕉,如珠玉帘幕一般笼罩着这所庭院。我们安然的坐在屋里,那一刻竟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一种我们都是在巨大蕉叶下躲雨的鹿的错觉。那感受直教人欲哭无泪,不禁让我冒起阵阵冷汗。料峭的春风带着湿气进来,先生起身关上了窗户,透明的玻璃沾满了雨珠,朦胧了窗外浓到化不开的绿色。

 

吃饭吧。

 

那双温和的眼睛似在看我,又好似透过我看到了不尽的虚空,被羹汤氤氲的热气暖着,像是慈爱悲悯的菩萨,依旧是那样古井无波。

-----------------------------------

END


PS, @小王子疾风 ,是你在置顶里要的刀。

希望老福放过,这一篇写的爽,写得痛,清水到看不出CP可能只有我一个吧,哈哈

历史是瞎掰胡扯的,不太考究,别信

评论(5)
热度(30)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Richael | Powered by LOFTER